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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洞的顏色

Updated: Oct 18

文字:黃瀚嶢 | 攝影:李涵茹 – 2016/11/28 發表




十一月下旬。在此間走進龍洞灣岬步道,無疑是個彩度偏低的時節。

海面偏向灰色;而覆髮似的,著生在天羅地網般紋飾以風化線條的懸崖之上,那些顯得俐落的植被,在積雲與積雲的巨影漂移間,有時是墨綠,有時幾乎就是純粹的墨色。

步道的行走順序是,首先進入一片低矮的森林,出林後是開闊的草坡,接著是崎嶇嶙峋,立著注意瘋狗浪標示牌的,石英岩海蝕區域,這名為『四稜砂岩』的地質是雪山山脈最堅硬的一層,據說比尋常的鋼還硬。

大概只有海與時間,可以把這樣的岩層掏挖磨洗,任性地,使之成為洞穴或平台吧。

從森林到草坡,若對植物組成有敏銳度,大概很容易產生一種,盆地東北緣郊山的熟悉感。葉質光潤臘質者如紅楠,大葉楠,小葉赤楠,森氏紅淡比,細葉饅頭果;遍生柔毛者如牛奶榕,覆鱗片者如台灣胡頹子——在在有種迎接東北季風的排場,幾乎便是陽明山五指山的印象,但整個森林卻又太過低矮。再加上,到處伴生著山欖,完全無法忽略地蓬勃生長。這種密披鱗片,只生長在濱海礁岩的樹種,在這樣低矮的森林裡,又讓人有種置身蘭嶼海岸的錯覺。於是當即會意過來,這正是季風與地形風自大洋襲來的最前一線,那些屬於海的神色,朝著森林不斷深入內陸的方向,逐漸逐漸淡去,才會終於形成熟悉的,盆地郊山的模樣。

走到森林邊緣,又是個大屯山或軍艦岩的迎風植物相,灰木,山菊,南國小薊,雙面刺,大面積的五節芒,野牡丹,月桃,青苧麻與芒萁,但忽然又發現遍地湧現密扎扎的林投,岩壁上長出細葉假黃鵪菜與台灣佛甲草,路邊滿是雙花蟛蜞菊,又是個山海交融的形貌。這裡的風確實還保留著最多海的成分。

草坡一路在避風的山溝中往下延伸,自海上來的鶯或自山中來的小彎嘴,仍可在這樣的草地中找到刺莓或菝契的漿果,饅頭果或野桐的種子。而上空仍有遊隼或黑鳶巡弋。林投桀驁不馴地站立,開花結果,或許白鼻心會自森林中順著植物掩蔽的神秘獸徑潛行而來摘食;遊人下坡的繩索無處可繫,乾脆就綁在林投樹幹上。

往草坡下緣迎風處探索,便逐步深入海的管轄區域,這裡只有最堅硬的岩石存留,所有植物都以最卑下的姿態匍伏,儘其所能保護岩縫中僅存的,可以吸水的砂土基質,儘其所能,避免受日夜不停的鹽霧吹刮,它們的身姿幾乎就是氣流的形狀。這裡的山欖,雀榕或島榕,加上或許更適生於沙岸的草海桐——原是喬木的,在此處都成為灌木,而原就是灌叢的灰木,凹葉柃木與小葉滿福木,有時甚至成為草一般高的苗叢,一切都極盡低矮。

木防己的攀藤只在岩縫裡蜿蜒,綿棗兒、麥門冬與桔梗蘭的草叢如刻意造景般一區區聚攏,如同岩表的寒毛。絨絨的土丁桂服服貼貼地補滿空出的岩面,南嶺蕘花,日本前胡,翻白草,灰葉蕕,鴨舌癀,四處躲藏在既定的配置中——畢竟是個蕭瑟的秋季,要是在春末,這些植物終於盼到積溫足滿,一齊盛開,那又會是怎樣燦爛如煙花的景緻呢。

最終來到高潮線可以抵達的海蝕平台。紫色的錳橙色的鐵,在四處留下神秘的,茶漬般的沈澱痕跡,此時節也還有些藻類在礁岩上尚未消退,成為濃綠的色塊。岩石在物理化學的各種試煉下,形成不可思議華麗的傷痕。方蟹與九孔在錯落的潮池中等待海水再次到來,而在海水不斷到來的此地,只剩下最極端孤獨的幾種植物,在整個植群中形成世界盡頭般的微弱綠色。

例如馬尼拉芝,在早期的都市草坪給人針氈般的權力意象,但那種尖銳與乾澀原是要留給這樣滄桑的海岸線。例如脈耳草或濱排草,肥厚抗旱並耐鹽,它們本是向著海播種的。

此處最稀有的物種大概就是岩大戟,層層疊疊的葉子塔樓一般建築於岩隙中,摘下一片就乳汁橫流,好像封藏著的什麼,一下子無法遏止的湧出。

高處的岩縫中還有傅氏鳳尾蕨與台灣蘆竹,填塞在岩縫中,以走莖抱抓著石壁,長時間就行著這種漫長的無性繁衍。

岩壁上最活躍的就是人吧,人特愛抱石。據說龍洞岩場有六百條攀岩路線,每一個區域都有名字,有的叫禮堂,有的叫音樂廳。午後的斜照與積雲在深痕交織的岩縫間打上莊嚴而低彩度的光影。在剃過髮般低矮的植群下方,無比堅強的四稜砂岩上,那無窮無盡鋪天蓋地的節理裂隙,這樣肅穆而蒼勁的面容之中,那些人們就像爬梳著什麼難解的文字一般,不斷不斷上下移動。

十一月的龍洞終究是沒什麼彩度。但在交織的千百種質地中,又像是融進了所有的顏色一般。


 

作者簡介

台大森林所碩士,生態插畫工作者。 夢想是當十九世紀那種博物學家。 唸的是生態演化與遺傳,做的則是文學藝術與環境教育。 曾獲時報文學獎,與友人合著有兒童科學繪本《圍籬上的小黑點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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